历来诗评都认为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，大都意境朦胧，内容不易确解。但欣赏者又都非常喜欢他的诗。这中间的奥秘之一恐怕就是，他的诗虽意境深幽，却能给人提供欣赏的空间和想象的余地。他的七言绝句《嫦娥》就是这样一首很具特色的诗。诗云：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云母屏风烛影深，长河渐落晓星沉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嫦娥应悔偷灵药，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    这首诗究竟表达了什么？后人有许多揣测，说法不一。
    纪昀说“此悼亡诗，非咏嫦娥”。《唐人七绝诗浅释》的作者沈祖芬更为具体阐述了纪氏的这种看法说：李商隐二十七岁和王茂元的女儿结婚，在他四十岁的时候，王氏就死了。他们夫妻感情很好。所以王氏死后，他写过许多悼亡的诗篇，《嫦娥》应该是其中的一首。另外还有人认为，此诗“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”的诗篇。又说“唐代道教盛行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，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的精神苦闷，三、四两句，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。”（见《唐诗鉴赏词典》）此说也是一种体味。我是赞同“悼念亡妻”说的。
    反复吟诵这首诗，读者可以感受到，诗中主人公一夜未眠，沉浸在一种死别之恨，相思之情的情感旋涡之中。短短四句诗，曲折、深刻、丰富、新奇，可以看出李商隐的独特艺术成就。
    前两句写景，从自己着笔。“云母屏风烛影深，长河渐落晓星沉”，首句写的是室内景物：是说在云母石镶嵌的屏风上，烛光的投影已经越来越暗了。古人的屏风放在床前，在天明以前这段时间是夜色最深的时候，由于夜色之深，更显得屏风上的烛影更加暗淡。不仅写出烛光越来越暗，而且也暗示出主人公独处于空寂冷清的环境之中。次句写室外，写那拂晓时分，银河渐渐西斜，繁星沉落。空旷的天宇下只剩下寥落晨星，时间已由深夜而近黎明。要特别留意这两句中的用字：首句写室内的烛影用一“深”字，那就是说这屏风上的烛影由不深到深的过程，他都亲眼所见；次句写窗外银河的落下，用一“渐”字，更把主人公透过窗户遥望空中银河星群渐渐西移的景象。这都是写主人公一夜未眠，正因一夜未眠，才可能观察到室内外景色的这种细微变化。所以，作者通过环境氛围的渲染，表面写景，实在是写了主人公的内心巨大的隐痛。
    后两句“嫦娥应悔偷灵药，碧海青天夜夜心”，即揭示了这种隐痛，写了死别与相思之情。但这种情感并不都是从生者如何思念死者着笔，而也是从死者如何牵挂生者，如何凄凉寂寞来写。立意与技巧可谓上乘。另外，看这两句，要从全诗的布局着眼，全诗是由景及情，由实及虚。第二句写了长河、晓星，是当夜的生活实际。而由星、河想到月，想到月宫里的嫦娥，想到她的孤独，也是极近情理的事。所以，这里诗人是以嫦娥奔月，喻爱妻的亡故。三、四两句，是以诗人奇特的想象，寄托着那份不可断绝的相思之情，一个“应”字，非常重要。表现出作者对神话中的人物嫦娥寄予着无限同情和关怀，意思是说：嫦娥虽然吃了长生之药，到了月宫，青春永驻，但却孤独、寂寞，她的唯一伴侣不就是一个自己的影子吗？这种清冷的环境，难奈的寂寞，她应该后悔于偷吃灵药吧！诗人另一首《月夕》诗中也有对嫦娥孤独之感的描绘：“草下阴虫叶上霜，朱栏迢递压湖光。兔寒蟾冷桂花白，此夜嫦娥应断肠”。可见，对神话中的人物同情与对对方心理的揣测，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诗人把神话中的人物比作亡妻，更重要的揭示了死者与生者之间断肠的思念。这思念在最后一句情景融会的描写里达到高潮。“碧海青天夜夜心”----那“碧海青天”，写空间的无限；“夜夜”写时间的无穷。写出月中的嫦娥在广袤的天宇之中的冷清与孤寂。这种感受，应该说既是作者的，也是对方的。把对方的心情与环境，诉说得如此淋漓尽致，无疑就恰切地表达了双方共同的情感。写出了不仅自己思念对方，对方何尝不悔恨自己的远逝？但我们欣赏此诗也必须明了：这无穷无尽的寂寞，本是生者即作者自己的感受，却推而及于死者；诗以妻子比为月中嫦娥，这又有了人间天上，永无会期之感，这也就更增添了死别的伤痛。
    《诗品》序中曾说：“若专用比兴，患在意深，意深则词踬。”而李商隐《嫦娥》，却恰恰是专用比兴写的一首悼亡诗，感情真挚，意蕴深沉。但并不晦涩难以揣摩。大手笔如此，岂能不信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