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道公园的一条长凳上,总坐着一位老人,老人不说话,静静的坐着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奥市秋天的中午,太阳毫不吝啬地温暖着这裡。老人每天都在这段时间准时的在阳光下呆坐着晒太阳,他用浑浊的眼光望着嬉闹的小孩子们来来往往,直到夕阳斜下,孩子们都回了家,他才拖着疲惫的步履缓缓地走回家,斜阳下那拉长的背影显得那样的无奈和孤寂。
老人姓郑,来自中国东北,虽然有点驼背,腿脚也有些不俐落,但身子板还算硬朗,以前性格也蛮开朗。那时的老郑很注重锻鍊身体,总会在公园一角踢踢腿散散步。而现在除了走路就是晒太阳。这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情。熟悉的人知道,这一切变化缘自老郑头的老伴去世后,他似乎与外界的世界断了来往。因为他不想看到别人对自己的怜悯,自尊心给自己筑起了一面高牆。
以前张姐每次出门碰上,老郑都会用浓浓的老东北口音打招呼:“吃了没?”老郑头家乡辽阳,张姐则是哈尔滨人,俩人异国他乡却成了街坊邻居,在这里能听见这浓浓的乡音,似乎让人顿觉暖洋洋的。
不知不觉又到深秋, 树叶黄了, 红了, 褐了, 枯了,散漫地飘落下一地褐黄。微风吹过,褐黄的枯叶在马路上翻滚踯躅,踯躅翻滚,渐渐掩盖了整条马路。那堆积的直慑人心的褐黄彷彿预示人生的迟暮,不得不在这溷沌的世界滚出一地最后的苍凉寂寞,了无归处。
离乡背井,形单影隻,不闻乡音,老郑头这踯躅的身影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孤独着,从日出到日落。
张姐是个热心人,她深知失去老伴的老郑头有多麽的孤寂。于是每当出门她都会特意到街心公园来与老郑头聊上几句,或问问有甚麽东西可以帮着代买的。只是最近,张姐有些日子没在街心公园裡碰见老郑头了,马路上也不见他踯躅的身影,她便迟疑着:老人家是不是病了?看来得找个时间过去看看。
这天张姐来到街那头的郑家,隔着栅栏向老郑头家中张望着。屋内好像有人影晃动,但好久都没人走出来。外面她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声。张姐只好讪讪离去,想晚上等老郑头家亮了灯再过来看看。
秋分后天黑的越来越早,一眨眼工夫,阴阴冷冷的夜幕就降临了。寒意凛凛中她披了件厚厚的披肩,一看到老郑头家的灯亮了,便走来迳自打开勾挂的栅栏门。她走到门前,敲响房门,听到裡边踢达、踢达的脚步声由远至近。接着门外的廊灯亮了,这扇关得严实的门玻璃后面晃动着老郑头探头探脑的身影。
老郑头仔细张望了一下,才迟疑地把门打开。
老人看上去气色还不错,比平日裡见到的老郑头真有些说不出的分别,一眼望去好像还更清朗些。张姐暗自觉得自己担心有些多馀,老同乡一切看来都还好,心里觉得有些欣慰。她便依在门框在门廊处和老郑头聊起来。突然张姐彷彿看见旁边窗帘后似有人影晃动,刚想张嘴问问,老郑头看出张姐的意思,忙说:“猫,我收养了一隻流浪猫……”
“喔,怪不得最近很少见您出门呢,好事,养猫是好事,有个伴。”
“是呀,是呀。”老郑头敷衍着。
“您老没事我就放心了,有事时随时叫我一下,千万别客气。咱们是同乡又是街裡街坊的,互相更应有个照应。您没事儿那我就告辞啦。”
张姐刚想转身离开,人影又在旁边窗帘后晃了一下,这次她看清楚了,真是人影!寻思老郑头的说话的神态和表情,好像有不想说的隐情。这裡的人都讲究个人隐私,张姐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。
离开时张姐的披肩不知被甚麽东西刮住了,转头细看,张姐心裡更狐疑了。刚刚心急敲门前未仔细看他家院落,这时四周一看,老郑头的花园竟打理得很是齐整。玫瑰,芍药居然还在绽放,并没有完全凋零,微风中竟散发着澹澹的幽香。张姐心裡疙瘩咋也解不开了:自打老郑头儿子前些年工作去了澳洲,家裡两位老人根本没有能力照顾花草。妻子去世后老郑孤单一人,这院子张姐每每路过看到,破败的篱笆裡从来都是野草丛生,凌乱得很。好几次张姐都想提醒老郑头这样不打理花园容易被邻居投诉的。可甚麽时候?甚麽人能帮着老郑头将这花园打理得这样好?
回家路上张姐心中似乎谜团越来越大,疑问也越聚越多。
事情过去好些天,那窗前闪过的黑影总在张姐的脑海裡闪现。老郑头屋裡的人影儿是好人还是坏人?男人还是女人?难不成老郑头又找着新老伴了!这,不可能吧?!
好奇也好,关心也罢,张姐有事没事心裡总惦记着这件事,总想逮机会问问老郑头。
这天黄昏,张姐按耐不住心裡的迷惑,便有意无意走来。到了老郑头家的马路边,张姐特地伸长了脖子,留意着老郑头家的院落裡的动静。
这时她看见了一个貌似太平洋岛民的人,拖着一个大大的垃圾袋穿过院子……张姐大吃一惊,莫非…….是小偷?!
回到家躺在床上,她久久不能闭眼,那皮肤粗黑敦实的身材,戴着顶长鸭舌帽的形象,老在脑海裡出现。老郑家怎麽会有岛人出现?
不行!我就得去告诉老郑他家进了贼。她不由得下了床,掀开窗帘向老郑头家方向看去,那边却是非常的宁静,好像什麽事儿也没发生。看来老郑头已经睡了,难不成我多心了?想着想着张姐渐渐支援不住也睡着了。
清晨街上静静的,可以听见树叶儿随风晃动的沙沙声和小鸟的欢叫声,老郑头那边依然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。
张姐在家裡来回踱步,她想:既然老郑头没有求救,家裡应该没什麽事发生吧?可要是他被胁迫了呢?……张姐越想越不对劲,不自主的走出家门口朝老郑家那边张望。当然她甚麽也看不出来。
十点多钟,她准备如常出门买菜,开车出了自家的院子,由于她心中总惦记着这件事,于是一扭方向盘将车开到了老郑头家门外。就在这时,老郑头突然走出了房门。关好栅栏门,走出院门后的老郑头,抬眼看见了停在路边车裡的她,便热情地和张姐打着招呼:“吃了没?这是去哪疙瘩啊?”
老郑头声音洪亮,家乡话让张姐心头一热。
看来老郑头没甚麽事啊,都怪自己多心了。张姐忙摇下车窗答话:“早呀,老郑。”老郑头说:“你出去啊,能不能捎我一程?我去趟超市。”张姐热心说:“没问题,上车吧。”
上了车老郑头连连道谢,张姐说:“没什麽的,我正好也要去超市买东西呢。”
到了超市,他们各买所需。付帐台前张姐发现老郑头竟推了一购物车的东西过来。购物车筐裡满满登登的,肉呀、鱼呀、蛋呀、菜呀的,还有好多的薯片包虾片包,她看得眼都直了,大叫到:“哇!老郑,岁数大了可不能吃这麽多零食和肉类呦,这会增加好多问题啊。”
老郑头一笑,欲言又止。
张姐不解的看着老郑头,又道:“咋最近老不见您出来遛弯了?”
老郑头张张嘴又没说什麽。
张姐心想,在这个自由的国度裡,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人家不愿说,我也就别瞎打问了。
从超市里出来,张姐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,不等老郑头有什麽反应,就一屁股坐在一间咖啡店外的椅子上,热情的招呼老郑头一块儿坐下喝杯咖啡。
“这都到了饭点了,我回家也懒得做饭,咱俩就在这对付一下吧。”不由分说她就将老郑头也按在了椅子上。
“您想吃什麽喝甚麽?今儿我请客。”很快张姐就买好了咖啡和三明治,和老郑头一起吃了起来。
一直沉默的老郑头喝了口咖啡后,终于道出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: “张姐,我的生活最近有了很大变化,想你也觉察到了。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,因为牵扯到一个人。可你这麽热心,平日裡老关心我这老头子,说给你也是让你放放心。”
老郑头打开了话匣子:“这事儿啊还是半年前发生的……”
张姐嫺熟地用小勺儿搅搅,杯中乳白色的卡其天诺咖啡沫溷合在褐色的溶液裡,形成了一个个深浅分明的花圈儿向内旋转。听到此处不觉地停下搅拌,盯看着说话的老郑头。
“那些日子啊我总觉得家裡冰箱的东西常常不定时的少了一些,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老煳涂了,吃了没记性。可时间一长总这样,我就留了心,就用本儿记下来今天冰箱裡有什麽东西。第二天一对果然冰箱中少了东西。我再仔细查一下,发现放在花盆中的备份钥匙也被人动过。哎呀!不好,我家进贼啦!”
老郑头说得张姐心裡一紧张,咖啡勺当一下掉落桌上。
“咋着?烫着啦!”老郑头停住叙述赶忙关切问道。
“没事儿,您接着讲,你家咋进贼啦,哎呀妈呀,我昨个就在你家院子裡看见个岛人小子,黑壮黑壮的,是他吗?您报警了没有啊!”张姐急急地问着老郑头。
也难怪张姐起急,奥市的治安总体不错,可近些年还是在华人多的社区发生了不少的盗窃抢劫桉,没呈想这事儿竟发生在眼前了。
“你别急,先听我往下说。” 老郑头继续:“我赶快检查屋子裡还有啥不见了。但仔细看似乎除了冰箱中的食物,别的还真没丢甚麽。当然家裡也没啥值钱的东西。呵呵……”他自嘲的笑笑。
张姐心想:老郑头你还真沉得住气,家裡进贼亏你还笑的出来?!
“我当时琢磨半天,决定几天不出去,来个守株待兔以静制动,打他个歼灭战。”老郑头说到这裡还挥了挥手中的勺子。
平日裡听说过老郑头以前在国内当过兵,还是个营长,可风烛残年的一把老骨头对付一个年轻力壮的毛利岛人小偷,那可真不是玩的事儿。张姐提心吊胆,静候下文。
老郑头似乎不把这贼看得很重:“我就这样等着这位不速之客。我老头子80多岁了,经过的见过的事多啦,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!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敢杀了我不成?当然我也要做好准备,我特地准备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放在手顺的地方。冰箱处屋顶的樑上我还装了个帐子,绳子一拉就能罩下来。还有我将家中能带响的盆盆罐罐都放在屋子不同的地方挡脚。不打无准备之仗嘛。”
“准备好了后我终于等来了他。” 老郑头抿口咖啡润润嗓子。
闻言张姐失声道:“就那个黑壮的傢伙吧?”
老郑头没接茬自顾自的说到:“那是个阴沉沉的傍晚,我家的大门被人吱扭一声打开。只见一个约十五、六岁的年轻人驾轻就熟地走向冰箱。这一路他被两个罐子拌了脚,发出了一阵叮铃桄榔的乱响,他将罐子一一挪到了一边,嘴里还不停的嘟囔些甚麽。 看来这小子不怕这招儿,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冰箱处,打开了冰箱,把我刚做的红烧肉取了出来,然后大块朵颐狼吞虎嚥吃了起来。只消几大口,一碗肉就没了。”
张姐听得紧紧张忙插嘴:“赶快报警,让员警逮活的啊!”
“报警?一打电话这小子听见动静就跑啦!再者我这英语也不灵光啊。”
是啊,老郑头英语不行。
“怎麽办啊?”老郑头像是问张姐。张姐心说你别问我,要我,早吓死啦!
“当时我想,乾脆偷偷从后边扑上去,在他后脑勺狠狠砸一下。我就摸起那根棍子,就……”
“哎呀!老郑,这可不行呀,打小偷犯法啊!”张姐似乎要赶忙制止老郑的卤莽。“你拉帐子把他罩住,捆起来他!捆?捆也不成,这,这也违法!那,怎麽办啊”。此时,张姐竟比老郑头还着急紧张。
“我心说这距离有点远。要是当年,抗美援朝年轻当兵那会儿这根本就不是事儿。当年,我也曾撂倒过俩老美小子,那还是肉搏战啊。唉,好汉不提当年勇,现今,这老腿根本不听使唤。如果扑半路这小子回脸看见我,起了杀心,明儿传出去,我这上过战场的老兵竟让一半大小子给掐死了,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!”
张姐心说这都是啥时候了,你还有心说笑?忙催促道:“后来你把他咋办啦?”
说到这儿老郑头并不着急,似乎胸有成竹:“我看这小子落单,我心裡也就有点底了。拿着棍子我把住门口,对他咳嗽了一声。屋裡很静,这声咳嗽他几乎被吓个半死,‘噹啷’一声手中的碗就掉在地上,摔碎了。…… 哈哈哈,我完全没料到他是个这麽胆小的窃贼。”
张姐笑不出来,要是那个小偷一紧张动起手来可咋办呀?
“他转过身看见了我,祈求般的眼神望着我:‘搜瑞, 搜瑞,Sorry…..’。”
“他一连串的说着甚麽,我只听懂了Sorry, 其他一句也没听懂。但我知道他在求饶。 这孩子求饶时很可怜,好象眼睛裡还含着泪。见他年纪不大被我给吓坏了,我心一软,就收了棒子,也没给朋友打电话。说心裡话我当时想真想放他走。”
“你一定在想我为甚麽这样,对吧?” 张姐不好意思笑了。这老郑头还真是个好人,上过战场的硬汉,如今竟有一颗柔软的心肠。
“说实话我特想知道,他这麽大了为什麽还偷东西吃? 新西兰是个福利国家,怎麽还能有这样偷吃的人呢?过去咱挨过饿,知道饥饿的感觉。这孩子看来如果不是饿急了咋也不会光到人家裡翻东西吃呵。我决定问清楚这件事,如果孩子有困难我还想帮帮他。”
“我对他笑着拍拍沙发让他坐。我也坐下来看着他。他一开始很惊恐也很惊讶,过了一会儿渐渐他不惊慌了,慢慢地挪身过来。你知道我的英文很差,我只好用手势加表情问他,你还饿吗?他似乎听懂了,一个劲的点着头。于是我就起身炒了俩菜,炸了点花生米,和他一起吃的晚饭。他吃完比划着告诉我:他吃饱了。然后主动帮我洗碗,离开时再三说:‘三克斯,拜拜。’ 我望着这小伙子似乎有甚麽要告诉我,可由于大家语言不通,就作罢了。他走了,出门时朝我笑笑,我也笑着招招手,就像送走了一个朋友。”
“后来呢?”张姐也被感动,看来人和人相处还真有些学问呐。
“以后啊他隔三差五就过来蹭一顿,吃完饭就帮我清洁屋子。他一来我也就不孤单了。一来二去的就这样我和他竟成了朋友,他几天不来我还想他了。其实这小子心地很好也挺有礼貌的。慢慢相处,我明白了他的处境。他叫赛门,萨摩尼亚人。亲生母亲过世后,他爸又和位新西兰的岛国女人结婚。随着他就移民过来了。和我这老头子一样,大家都是新移民。他过来后家裡又添丁进口,他便在这家裡显得多馀。年纪渐大书也读不进去,除了睡觉一天到晚就在外面晃荡。家裡穷,有时没能吃饱,就偷东西吃,然后就碰见了我。这之后我告诉他,人得靠自己这双手才能有饭吃。这不最近他听了我的话在一修车行裡找了份工,他很珍惜也很努力。可他宁愿来我这儿也不愿意回他自己的家去。对我总说:‘喋儿 一丝 纳特 迈 侯麽。(那裡不是我的家)’你看,跟这小子溷的我最近都会说英文了。……哈哈哈。”老郑头幽默地爽朗一笑,张姐也跟着笑了。
“我们现在相处的就像是祖孙俩,我有人相伴他也找到了家,说实话这感觉真好。所以我说张姐你不用担心,这段时间自我太太走后我终于心裡不空了。 我找到了责任,让我的人生又有了新的目标,而赛门也找到了‘家’,他也安定了下来。”
听到这里,张姐一颗担忧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。是呀,世界那麽大,人世间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。不是每个盗贼都像赛门一样,也不是每个贼都会碰见老郑头一样的人。如果老郑头当时报了警,警方逮住这进屋偷盗的小贼,恐怕这叫赛门的孩子,人生注定是另外一个结局。
喝完咖啡,张姐一直将车开到了老郑头家门口,挥手和他告别。
路旁很多落叶纷飞,可在她的眼中,飘飞着的叶子不再是瑟缩而是缤纷的浪漫。像人生,不尽然是绿色,也有黄色的、褐色的、橙色的,他们都继续歌唱着不同的人生。
转头, 张姐看见了老郑头家的院子的玫瑰在秋天裡也开得特别地繁茂,花枝招展,好似摇曳着一派春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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