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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3. 毛线衣

作者: 杨林沙宕    人气:     日期: 2005/5/25


  

母亲节前夜,他拨通了妈妈的越洋电话:“妈妈,明天是所有母亲的节日,更是您的节日。我突然想起了那件毛线衣,妈妈,您还记得吗?”

“毛线衣?你是说你读初二的那个冬天我给你织的那一件吗?你不说起,我还真忘了……

 

那是一九七八年。

那一年的冬季还没有降临,寒意就已经比往年还要早地悄悄笼罩了黔东南那一座小县城。清冷的风吹拂着街边梧桐的落叶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翻舞着,也把各种寒意从箱底刮上了人们的身体。

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清晨。吊在床头的闹钟把他吵醒了,但他依旧蜷缩着身躯,不想揭开温软的被衾。但他惺忪睁开的眼睛一下子就看见,枕头边整齐地叠着一件簇新的深红色毛线衣。

“妈妈回来了?太好了!我有毛线衣穿喽!”

妈妈在乡下当民办教师,每个星期只能回到县城一天。这一次,妈妈提前一天回来,因为她给家里人织好了毛线衣。

长那么大他第一次穿上新毛衣。走在去学校的路上,路上的一切,都仿佛被快乐的心情染成了跟这毛线衣一样火红的色泽。

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,他做完了作业,抬起头来,看见了教室窗户外的斜阳和西边悬挂着那轮红日的天。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,只剩下他和坐在前排的蒋文金,蒋是从农村考到县城中学的学生,住在学校的学生集体宿舍里。他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,走到蒋文金的跟前,他拍了拍蒋的肩膀,说:“天晚了,该回去了,要不就赶不上食堂的晚饭了。”

“我等雨停了再走,外面太冷了。”蒋文金说。他这才注意到,蒋文金只穿着一件单衣。这是苗家人那种用棉线纺成布,然后用靛蓝草染成深蓝色的“家机布”衣服。这种衣服结实,可以穿许多年,但质地很硬,不太贴身。

Mo Aigaixi Duo-nang Nuo ne?”(苗语:你怎么不穿多点儿?)

Yu Do-mi Ou.”(苗语:我没有多的衣服。)

“那冬天你怎么过?”他继续问道。

“就这么过呗,习惯了。实在太冷就钻被子。”

“你应该叫你妈妈给你多做几件衣服。”

“我……我没有妈妈。她在我才两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。”蒋文金一边说着,一边下意识地勒紧了腰间拴着衣服的草绳,“雨停了,我要回学生宿舍了。”

“等等,”他叫住了正要走出教室的蒋文金,“我,我……我妈妈给我打了两件毛线衣,你,你先把我我身上的这件穿去吧。”

“真的?”听见他的话,蒋文金眼里顿时闪现出欣喜的火花,但这火花只在一瞬间就消失了,“我,没有钱买。”

“我没说要钱啊,送你的。”说着他脱下了新毛衣,塞在了蒋文金的手里,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小雨里。

在傍晚的雨雾里小跑着,他听得见自己踩踏在街道上的脚步声。天真的很冷,雨滴到他的身上,寒意借着寒风似一柄柄冷剑从裤管直上,刺入他的身体。他一边跑着一边思量着回到家该咋个跟妈妈说。他还记得小时候,有一年春节,他披着妈妈缝的新棉衣跟爸爸妈妈去看电影,散场时才发现,身上的棉衣不见了,肯定是落在了电影院里。爸爸急忙折转身回去找,棉衣早已被人拣走,不见了踪影。父亲气极了,甩手就是一巴掌,把他打地想陀螺似的转了以圈,顿时觉得眼前金星直冒,被打肿了的脸整整疼了一个星期。那件棉衣是妈妈跟邻里讨来用剩的棉花头,一点点铺在衣套里,花了大半年时间才缝成的。第一天穿出来就被弄丢了,爸爸当然生气。而送给蒋文金的这件毛线衣也是妈妈积了两年的布票才买来毛线,一针一线织成的。

他不敢告诉妈妈说把毛线衣送给了乡下同学。说弄丢了吧,还不得又遭父亲一顿臭骂?他开始后悔把毛线衣送给了蒋文金,于是掉转脚步,向学校走去,可是刚走几步,他又停住了。

在雨里站了一会儿,他还是决定对妈妈说,毛线衣不小心弄丢了。他从不撒谎,妈妈应该会相信的。

果然不出所料,妈妈一听说毛线衣被他弄丢了,就心疼得泪花在眼眶里直转,她用平时很少讲的尖刻话语数落着低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儿子。

他头也不敢抬,匆匆刨了几口饭,就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。直到夜很深了,他才踯躅着忐忑的脚步回到家。一见到开门的是父亲,他心里扑愣愣地乱跳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准备着万一爸爸的巴掌一扬起,拔腿就往外跑。可是,父亲的脸色是平和的,难道妈妈没有把丢毛线衣的事告诉他?

第二天一早,妈妈来到他的床前。过完周末,妈妈又要回乡下去了。临走,把三毛钱和一斤粮票塞到他的枕头下面,告诉他,这是下个星期的早餐钱。妈妈抚摸着他的头,轻轻地对他说:“玲儿,毛线衣不见了不要紧,妈妈再给你打一件。”

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,他下课回到家,看见妈妈回来了,她手里捧着一件同样深红色的毛线衣。

妈妈把他叫过去,给他把毛衣套上,说道:“今天晚上我们作豆腐鱼汤下饭。”

平时家里根本不舍得买鱼吃,他问:“妈妈,哪来的鱼啊?”

“这几条鱼是你的同学蒋文金从自家田里抓来送给我们的。”

“他为什么要给我们送鱼啊?”他从妈妈温和的眼神里读到,妈妈似乎已经知道毛线衣的事了。

“还给我装。我早就知道毛线衣哪去了。”原来,就在他说丢了毛线衣的当天晚上,母亲就去了他的教室,看见了蒋文金和蒋文金身上穿着的那件毛线衣。

“玲儿,你当时应该跟妈妈说实话。知道吗?妈妈的心跟你一样,也是肉长的。”他鼻子不禁一酸,也看见妈妈眼里也有泪。

那一年冬天,家里每个人都穿上了妈妈织的深红色毛线衣,只有妈妈的毛衣,是用他两个弟弟的旧毛衣拆了重打的,颜色显得不新,也很不合身。妈妈自己的那份新毛线,已经给我织了第二件毛衣。

那一年的雪,下得好大,可是,他觉得,那个冬天,一点儿也不冷……

 

    谨此献给2005年的母亲,献给2005年的母亲节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5年5月6日 奥克兰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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