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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麻順,笑呵呵

作者: 傅金枝    人气:     日期: 2010/4/23


大麻順是我們村裏一個老婆婆,她長得很黑、很醜。她個子不小,頭很大,上面佈滿了亂糟糟的頭髮。而最為醜的地方是,她長了一臉大麻子。大概小名叫“順”,再配上她的麻臉,於是,就叫“大麻順”了。

但是她人很好,很善良,什麼時間都是笑呵呵的。她說話聲音很高,很爽朗。全村人不論老幼,叫她大麻順,他從來都不以為意,笑著答應。

  她有多大歲數,我不知道,我估計比我母親要大十幾歲,或二十幾歲。

  她是從外村嫁到我們村來的。她丈夫是我們村人,叫“張葫蘆”。葫蘆是小名,有沒有大名,也許有,但是沒人叫。再說張葫蘆死得很早,大概解放後沒幾年就死了,那時我還小,所以對他印象很淺。

  張葫蘆家很窮。要是不窮,能娶個又黑又醜的大麻臉當老婆嗎?這不是明擺著的理嗎?

  張葫蘆地很少,兩間土房,屬於村上最差最差的房。張葫蘆平時也不住家裏,住在人家的墳場裏。

  我們村的北面是一條河,河的名字叫清涼江,河的北面有一大片墳場。墳主是及姓,故名“及家墳”。及姓是大戶人家,為防止盜墓,墳場主人就找人住在墳場守墓。張葫蘆便是這個墳場的守墓人。

  就這樣,一個窮得當當響的守墓人張葫蘆,娶了個又黑又醜的大麻順,真的是天生的一對,地造的一雙。窮人也有窮人的樂,過門那天,湊熱鬧的人很多,更有人編了個順口溜: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大麻順,笑呵呵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心要尋她葫蘆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不是貪的葫蘆哥的宅子地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是貪的葫蘆哥的好脾氣!

        (尋,就是嫁給的意思。貪,就是追求的意思。)

  日子儘管窮,但婚後大麻順和他的葫蘆哥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。於是他們的孩子陸續地出生了。我不知他們有五個孩子還是六個,前面幾個有夭折的,有外嫁的。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五桐,大我一歲,很小就給人家當童養媳,後來就死了。倒數第二個也是女孩叫四喜,我對著四喜的印象倒是頗深。大約大我三、四歲,穿得很髒、很破,長得人高馬大,也不俊,一天學也沒上過,成天與我們一幫男孩玩“砸拐”。砸拐是我們男孩玩的遊戲,玩的方法是用手提起自己的一隻腳,用另一隻腳跳著走,然後兩個人相互撞擊,被撞倒者為輸。不要任何器械,玩起來既簡單又有趣。本來女孩是不玩這玩意兒的,但四喜不管這些,照樣和我們玩。我對四喜的另一個印象是,有一年或者是兩年,張葫蘆種了些花生,四喜常從家裏偷花生給我們吃。

 我們那個地方在河北省的中部,日本鬼佔領期間就有八路軍的武裝活動。日本投降後,我們村立刻就成解放區了。不久就打土豪,分田地,大麻順家分得了土地。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,也許是在更早一點的時間,即日本投降以前,大麻順唯一的兒子參軍了。由於這個男孩比我大的太多,走得又早,我對他竟是毫無印象。

  打那以後,大麻順就成了一個軍屬了。不過,大麻順依然很窮,政府也沒有太多的照顧。那時國家也窮,也照顧不過來。只是過年過節慰問慰問而已。

後來,張葫蘆死了。後來她的女兒都出嫁到外村去了,大麻順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。後來,她也慢慢地老了。

 當地春節有拜年的習俗。初一這天是村子內部拜,初二以後才出村串親戚。我們村不大,拜年時照例是每戶都拜到。給大麻順拜年時,看到大麻順包的餃子,真地要把人樂死。別人包的餃子都一樣大,並且一個一個像小鳥一樣地蹲在蓋板上。而大麻順包的餃子,大的大,小的小,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。

她不光這餃子包得不成樣子,做衣服更是笨得出奇。從前做襪子用白布自己縫,必須先用剪刀將白布剪出個襪腳的形狀來,再用針縫在一起。可大麻順只會縫個直筒筒,套在腳上就算是襪子了。連最簡單的襪子尚且做不來,做衣服就更別提了。

  大麻順儘管很笨,她還是得到了全村人的熱愛。這不光是因為她是軍屬,那時人們還不“突出政治”,對出身也不在意。人們喜歡她,愛她,是因為她脾氣好,善良。如果他背著一筐青草從村外走來,村上人誰見了都會搶過來替他背,並給她送到家。它的水缸裏永遠有水,人們挑水時總順便挑上一擔,倒進她的缸裏。她那兩間破得早就沒法再住人的破房  ,也總有人順便維修一下,否則早就倒塌了。   

  儘管她受到全村人的熱愛,他每天也總是笑呵呵的,看上去沒有一點憂愁。但  她還是有她的悲哀——她想念她的兒子。

  那是她那唯一的兒子,那是是她的心頭肉。

  兒子走後,一直沒有回來,也沒有信兒。

  他總是站在村口,久久地向北張望,注視著向村子走來的每一個人。她多希望那其中的一個人,就是她的兒子!

  她在夢裏夢見兒子回來了,她樂了;可醒後發覺是夢,就又哭了。這夢中樂,醒後哭的故事重複了一次又一次,她也把她這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向人們訴說了一遍又一遍。

  後來她找“瞎鼠”算了一卦。瞎鼠是鄰村一個盲人,是個算命先生,人們都說說他算的還挺靈。

   瞎鼠告訴她,他的兒子等到猴年就能回來。

   於是她盼著猴年的到來。她也把這好消息告訴每一個人。

   但是猴年來了,猴年又去了,他的兒子沒有回來。

   她到處打聽兒子的消息,可是打聽不到。

  不是打聽不到,實際上他兒子的消息早就有了,他兒子已經犧牲在戰場上了。縣裏早就來了通知。村上的人也全都知道,可是誰也沒有勇氣把這消息告訴她。於是這真相就這樣一直瞞著她,瞞了一年又一年。

  人心都是肉長的,誰沒有同情心?也因此,村裏的人們更熱愛她了。

  村裏後來“互助組”了,後來又“合作社”了,後來又“人民公社”了。村幹部總也不忘給她一個好的安排。儘量安排她做一些看場,看果園一類的輕活,既不受大累,也能掙工分。這樣秋後分糧,吃飯是沒有問題了。她也窮慣了,對一切都很知足。

  困難時期的59年、60年、61年,全村人在饑餓中掙扎,那時大麻順已經老了。就是在這十分困難的情況下,村裏人也沒忘記儘量照顧她,她就這樣和村裏的人相互扶持著,順利地走過來了。

  後來文化大革命了。不過還好,鄉下人對革命不大熱心。不過人們還是必須要接著窮,窮得什麼也沒有,能夠混飽飯就行。

  不用說,像大麻順這樣一個處處需要人照顧的老婆婆,比起別人來就更窮。她  除了她那兩間破得早就不應再住人的破房外,她的全部家當,只是一個破水缸,一口鍋,一個醃鹹菜的瓦罐……   

  再後來,大麻順老人更老了。再後來,她就死了。

  除了死前她沒能見到她天天想、日日盼的兒子以外,她沒有一點遺憾。

她死得很坦然,很平靜,很滿足……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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