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 李初献小小说选续
 

李兵，笔名李初献，男。在新浪开设博客“李初献的小小说文献”。河南大学艺术学院副研究馆员。475001开封河南大学艺术学院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13. 沉默　 
经过激烈竞争，晓谦的副高级职称终于解决。由于单位消息闭塞，许多同学的近况他一概不知。这天，他高高兴兴走出单位，找同学聊聊。
　　晓谦找到了留在院里教书的同学大林。
　　晓谦也许在单位沉默时间太长，话语格外多: “今年，我的副高职称解决了！我们单位就解决我一人。嫉恨我的人很多，因副高的工资比副处还高。”
　　大林: “祝贺你!我……”
　　晓谦感到大林的表情有些怪，说话吞吞吐吐，心想: “上大学时，我俩的性格一样，热情奔放。今天，他为何这样?莫非是他的副高职称未解决？很可能。我要安慰他。“我的副高职称，连报好几年才解决。……”
　　大林苦笑一声: “你们单位，是不是有个叫郭生刚？”
　　晓谦眉飞色舞: “是的。唉，他今年不走运，副高未过，不自量力还和我竞争！”
　　大林笑笑: “话不能这样说，他今年报考我的博士研究生，考试成绩不错，我们准备录取。”
　　“啊，大林已是博士研究生导师了！郭生刚考上他的博士研究生了！”晓谦立刻变得沉默了。”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高校倒影—— 李初献小小说选：14.不走
　  他在“文化监狱”当了十年犯人。有多次机会可以离开这所监狱，但他却心甘情愿不走。
　　他早已适应文化监狱的生活，察言观色，汇报其他犯人，忍辱负重。他要把牢底坐穿！
　　他是有头脑的人。他酒后吐真言：今生今世，我要在这所文化监狱混个副科级再离开此地！最好再混个中级职称再走！否则，太可惜太吃亏了，白白坐牢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15. 雾   
1976年初，他在广阔天地修理地球两年多。他熟读马列毛著作，密切注视国内国外政治风云。他想：“中央高层斗争一定很激烈。要寻找关键人物，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！”
　　他怀揣着一封信，兴奋地坐在东方红拖拉机上。因为有雾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。
　　拖拉机路过县城，他坚持要司机停下。他跳下拖拉机，用百米速度跑向邮局门口，把怀中的信投进绿色邮箱。
　　拖拉机继续前进。其他知青因回家心切，归心似箭，埋怨他投信占用几分钟。
　　拖拉机开到离铁路道口米30时，一列火车奔驰而来。他仿佛有思想准备，急中生智，从拖拉机上跳下。
　　然而，一辆手扶拖拉机向他驶来，从他的腿部扎过。
　　惊慌而未跳车的其他知青，平安无事。大家叹息：“都怨他下车发那封信，耽误几分钟；否则，拖拉机穿过铁路道口时，火车未到，根本不会出车祸。”
　　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，虽然满脸痛苦，但语调中仍对生活充满信心。他向知青们解释：“那封信很重要。我虽然丢失一条腿，但可以换来锦绣前程！”
　　1976年10月，万恶的“四人帮”被打倒，全国人民齐欢呼。不久，公安部门将他逮捕，关进牢房，原因是他曾给“女皇”江青写效忠信。
　　又过一年，他被释放，干起了个体户，挣了很多钱。
　　最近，他将到国外做生意。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16. 讣     告   
文拔杰，中共党员，大学毕业，主持国家级项目多项，教育部指定教材主编，省管优秀专家，中国语言文学现代汉语普通话方向博士生导师，代表性学术论著多种，全国优秀人民教师，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荣获者，因公去世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一)
　　文拔杰，中共党员。(20世纪50年代末，正值讲出身年月，改名换姓，混入党内。)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  (二)
    文拔杰，大学毕业。(20世纪50年代末，在大学进修时，将同一姓名同学划为“右派”而窃取他人大学毕业证。)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  (三)
    文拔杰，主持国家级人文社科项目多项。(利用手中权力和单位财力骗取。)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四)
    文拔杰，教育部指定教材主编。(该教材出版前夕，原主编病逝，取而代之。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    (五)
    文拔杰，省管优秀专家。(偷偷上报) 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六)
　  文拔杰，中国语言文学现代汉语普通话方向博士生导师。(他是结巴嘴!)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  (七)
    文拔杰，代表性学术论著多种。(正在想办法。)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八)
　  文拔杰，全国优秀人民教师。（瞎编个人事迹。）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 (九)
    文拔杰，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荣获者。（采取两面派手法窃得。）
　 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  (十)
    文拔杰，因公去世。(畏罪自杀。)
 
　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17.　在……旁
   老白心中那张照片，影响了他前半生甚至终生。
   他六岁开始学习绘画，十四岁离家到县城学习民间版画。“这孩子长大，有出息，肯定是齐白石。”“他画啥像啥，活灵活现。”
　　他十八岁第一次到北京，赶上了那次伟人接见各地“红卫兵”的机遇，他恰恰站在伟人的旁边，记者拍下这一时刻，并且在《人民日报》头版刊登。
　　“我和伟人照过像”他心中和口头常常说。他回到县城民间版画社，发现周围的人都是普通人，自己的发展前途不在此处，而是从政。
　　他十九岁进入县革委会，成为该县的风云人物。此后，他一会儿红，一会儿黑；红的时候，忘记了县城那家民间版画社；黑的时候，又回县城那家民间版画社干点活儿。
　　他二十五岁，被推荐到中原师范学院艺术系美术专业学习。那是“文革”后期，那张照片在他心中的位置更高、给与他斗争的力量更大。
他在大学三年，与天斗、与地斗其乐无穷。这期间，他经历了苦辣酸甜的生活，终于在留校八年后成为一名专业教师。
每天下午五点，行政人员快下班了，老白迈着小碎步，踏进院教务办公室。天黑了，院领带发现教务办公室灯光亮着：“教务办公室主任真辛苦。”
老白：“唉，没有办法，我没有时间画画。职能部门都是杂事。”“看来，老白不是甩手掌柜。”“我哪能甩手！教务办的事我都管。”
　　老白心里说：“我站在伟人旁边的时候，你们院领导还在抢吃糖豆呢！”
　　老白五十六岁时，加入民主党派；五十七岁时当选市政协常委、五十九岁时当选市政协副主席。他说：“不服不中。我十六岁就和伟人照过像，站在伟人的身旁。”
　　老白人生最后一个官方目标是……。
    最近，老白被南方某民办大学聘为艺术设计学院院长！
　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18. 图书馆事业家
    他红光满面，但头发花白，显得非常苍老。他在古城大学图书馆工作一辈子，退休了。
　　他担任馆长近十五年，图书馆的工作受到学校领导和师生员工的好评。但他的内心不安，总觉得还欠图书馆职工一点……
　　他刚退休，仍担任图书馆名誉馆长和校务委员会委员。年底，全体校务委员会委员开会，讨论各单位的福利问题。他声音高昂地发言：“建议图书馆的福利应由学校解决，与机关干部一样，如果不这样，图书馆办不下去。今后，在福利问题上，学校不能再歧视图书馆了！……”他激动万分，越说脸越红。
　　校长连连点头，表示同意；其他委员也举手同意。
　　当夜，图书馆事业家因脑溢血去世，享年61岁。全馆闭馆半天，向他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！
　　　



19.余地
     他是医学院的退休教授，在校园散步，被自行车撞了一下，左臂骨折。“好好的路，非要加减速带，加减速带吧，又留余地。不留余地，还撞不倒我！”
     女婿说：“我上高中时，左胳膊也受过伤，但未骨折。”
     他躺在病床上，女婿照顾的格外周到。多年来，他对女婿各方面都满意，唯一不满的是嫌他第一学历专科太低。
     女儿说：“俺老公通过自学拿到本科学历、又获得在职硕士学位，也早已评上副高。”
     外孙说：“俺爸出书好几本，他虽不是学医的，但还参编姥爷您主编的医学书呢。”
     女儿说：“俺老公已到中年，身体健康，血压不高……77年高考，体检时仅仅血压高，光高压高，低压不高，后到省里复查正常，但已耽误录取。”
     他的记忆已不好，但他参加了那年市高招办组织的体检工作：一位高考青年左臂有一伤疤。
     他说：“你的血压高，不合格！”
     高考青年扭头走了……。
     他对女婿说：“现实生活中，啥事都留有余地……。”

20.普通的摄影作者
    他不过是个市级摄影作者。因为他仅在市级报刊发表过三十几篇摄影作品，又因为他仅是市级摄影家协会会员。
　　他的身份是高校院系教辅人员，非教学人员。尽管他年年考核优秀，师生对他的工作无可挑剔；但他在教师眼里，仍是行政人员，尤其是他所在的艺术学院的教师，个个技艺超群，在舞台上能演出，在教室和琴房能上课，在画室能画画……。这使他感到自己无能！
　　他没有读过全日制大学，而是通过自学获得大学本科文凭。最近几年，他总是利用晚间听课，有本院的专业理论课，还有公共课。他出现在教室的灯光下，有些同学讥笑他：“这么大年纪，还来听课？”
　　他脸不红，心不跳，照样听课，照样做笔记，照样下课后站在任课教师面前虚心请教。
　　学校开始实行学分制，在学校非专业任选课中，有名为《摄影鉴赏与创作》的课程，主讲人正是他！他侃侃而谈，讲课效果不错。
　　在此之前，他在暑假备课中，因劳累过度，突发疾病，虽经治疗，但还是留下后遗症。他绝不放弃这样的机会——摄影成为高校教学计划的任选课，而作为普通的摄影作者的他，“自学成才”成为这门课程的主讲者。
　　他在心里说：“对不起，我的身体！因为我是摄影作者。”


21.　提升报告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一）
    何元，男，现年25岁，中师毕业，在小学已任教3年，师生反映良好。该同志有一定组织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，经校党支部研究，建议担任我校副校长。
　　批示：任教时间太短，观察三年再研究。中共古河市南河区文教局党总支1984年12月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二）
　　何元，男，现年30岁，大专毕业，助理馆员职称，在市图书馆古籍部工作4年，曾担任馆团支部书记。经馆党政领导班子研究，建议担任阅览部副主任。
　　　批示：据了解，该同志群众关系紧张，暂不考虑。中共古河市文化局党组1989年3月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三）
　　何元，男，现年38岁，大学本科毕业，馆员职称，在我校图书馆参考咨询部工作8年，熟悉图书馆业务，有一定科研能力和组织能力，建议担任参考咨询部副主任。
    批示：据了解，该同志不安心工作，多次到人事处要求调整工作，我处不予备案。古河大学人事处1997年5月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四）
　　何元，男，现年42岁，大学本科毕业，在职硕士，在我院行政办公室工作，兢兢业业，具有较强的办事能力，在师生中有一定威信，经院党政领导班子研究，建议担任我院行政办公室副主任。
    批示：贵院行政办公室仅有工作人员三人，已有办公室主任一人，不能再设副主任。中共古河大学党委组织部2001年10月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五）
　　何元，男，现年48岁，大学本科毕业，在职硕士，在我所从事研究工作，出版学术著作一种，发表论文多篇，经所党政领导班子研究，建议担任我所副所长。
    批示：该同志没有高级职称，不适合担任研究单位的领导职务，我处不予备案。古河大学人事处2007年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六）
    何元，男，现年49岁，大学本科毕业，在职硕士，副教授，长期在我院从事行政和科研管理工作，经院党政领导班子研究，推荐为我院副院长。
    批示：该同志实际年龄已到50岁，根据有关文件精神规定，不考虑作为副处级领导职务考察对象。中共古河大学党委组织部2009年
　

22.苹果 
 何眼注意到，每场演出前，声乐教师杨萍玫总把黑黑的头发，拢的高高的，显示出一种特殊的女性魅力。她的歌声动人，使他听得出神。
    何眼调到音乐学院后，杨萍玫多此来办公室，在白纸上画苹果，画的水平很高。她有心把画好的画儿留在他的办公桌上，供他欣赏。
    何眼一进音乐学院办公室的门，杨萍玫的心中就明白：“是他！”
    杨萍玫心里盘算着，如何谈及与何眼萍水相逢之事。她用歌唱般的声音说：“今晚在音乐厅，请听我的独唱音乐会吧！”
   何眼问：“好的，一定欣赏。你唱什么歌曲? ”
　“中国的，外国的，还有一首歌名叫《多么甜的苹果》。”
　“这首歌我最爱听，是流行歌曲。”他仿佛闻到一股清香的苹果汁的味道。
　“我唱完后，还准备送你一个苹果。”
　“考大学那阵儿，你的辫子，是不是留得很长？”
   “从高中到大一，我的辫子又粗又长，垂过腰。俺妈每天早晨，得花很长时间，帮我梳。”
   “在高招体检时，你的辫子在走廊里甩来甩去。”
   “你想起来吧？”
   “当年我的眼睛已近视，但没配眼镜。”
   “那女孩就是我！”
   ……
   何眼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，杨玫萍走过来，主动搭话：“我坐这儿行吗？”
   “中。”
   “真没有想到，我的血压高！”
   “我也是血压高，光高压高。”
   “咱俩一样。”
   杨萍玫的脊背实实在在的靠在椅背上。她盯着他的棉大衣：“你兜里装的啥？”
　 “苹果。对了，分给你一个。吃了就能降血压。”他用白手绢，把苹果擦擦。
   杨萍玫的脸一红，边接苹果边感谢。
   杨萍玫吃了苹果，再进屋复查血压正常；何眼吃了苹果，再进屋复查血压还是高！
   ……
   “今晚我欣赏你的苹果！”
   “好，一言为定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23.政治家情结
    他七岁参加红小兵，八岁给伟大领袖写信，十二岁加入共青团。那年月，他熟读马列毛著作，参加学工学农学军又学医。
    他十九岁参加工作，被安排在一所大学烧锅炉。对此，他非常不满。
    他二十一岁从大学调出，到一所小学工作。很快，担任单位团支部书记，被评为区、市优秀团干部。
    他二十三岁成为专职团干部。       
    他二十五岁结婚后，调入一家国营经济效益好的企业，很快成为单位的中层。
    他三十岁又调入一家中外合资企业，很快分到一套二室一厅旧房。
    他三十九岁又进一家私人企业，一干十年！全国各地跑过来了，还去国外转转。
    他已到知天命之年，又回那家国营企业办理退休手续。他彻夜未眠，上书已改制的企业党委书记兼总经理一信：
    我是咱企业上世纪80年代的中层干部，而且是当时企业培养的后备干部。在此之前，我曾在高
   校工作过。并且担任过专职团干部。今企业已改制，我希望在办退休手续之前，解决我的处级待遇问题，不给实职也行。
  哈哈，他五十二岁时，在市委市政府所在地附近（也距那所大学新校区很近），开了一家五星级酒店，名曰“政治家大酒店”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24.杠铃（外一篇）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（一） 
    他上中学时，喜欢短跑，为了提高成绩，他经常举杠铃，百米成绩达到10妙9。他发誓要创造全国纪录！创造世界记录！高考那年，因体检眼睛近视，“毕业后不能当裁判”，未被大学体育系录取。这事对他打击很大。
    他后来考入一所中等卫生学校学医，在班上，同学选他当体育委员，他不当。毕业后分到那所大学校医院工作。院领导培养他当科室主任，他不当。30年过去，他时常怀念当年奋斗在田径场上的经历，多么美好！可惜，没有读全日制大学、没有学体育！
    他不断提高学历，获得在职硕士学位，评上了副高。前几年，体育系缺《运动解剖学》老师，他试讲后调到该系任教。看来他与体育有缘！每当他看到杠铃时，心中非常不平静。系领导推荐他当教研室副主任，他坚决推辞，理由是第一学历太低，“我有自知之明”。
    今年传来消息，他因腰椎滑脱到北京手术了，若不手术，很快瘫痪。
    他的亲朋好友异口同声说：幸亏他当年没考上体育系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二）   
    “文革”期间，九岁的他随父母到农场劳动。他喜欢偷偷跳上农场的马车，随马车转着玩儿。一来二去，赶马车的伯伯认识他了。
     原来，赶马车的伯伯是从京城下放的干部，对他的评价：“这小家伙儿，挺机灵”。
    “文革”结束后，赶马车的伯伯恢复工作，回京担任更高级的领导职务，曾点名要他赴京到共青团中央工作。
    他的父母婉言谢绝：“这孩子儿，不是搞政治的料儿。”
    三十多年过去，他在一所大学工作，老老实实做人，身体健康，心态轻松，家庭幸福，平平安安。他常说：“做普通人最好！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25.博导候选人   
他早已过花甲之年，去年才从系主任的位置退下来。他不感寂寞，一心想弄个博士生导师当当，于是常在众人面前自吹。
    “我——我——我大学毕业后，几——几——几十年如一日，专门从——从——从事普通话教学与文字改革。”
    “我——我——我的研究方向，是——是推——推广普通话与文字改革。
    我——我——我主编的教材，获——获省教委颁发——颁发的一等奖。……”
    众人听了大笑，异口同声问道：“头儿，你主编的教材不少，却没有一本个人学术专著，而且你的口头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呀，你成功的秘诀在哪里？”
    “这——这——这可要请你们替——替——替我保密。”
    大家洗耳恭听。片刻，只见他面红耳赤，用最小的声音，说出四个字：“以——权——谋——私。”
    “原来如次！”众人捧腹大笑不止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26.起名“专家”   
“文革”后期，班上有个男同学，专门给人起外号，他以此为乐。
    某天，教室里鸦雀无声，某位同学放了个曲里拐弯的响屁，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。他给这位同学起外号“屁雷”。某位同学鼻子高，他给人家起外号“美国顾问”。某位同学脸尖，他给人家起外号“枣核”。某位同学脸盘大，他给人家起外号“冬瓜脸”。某位同学脑袋小，他给人家起外号“小头儿”。
    他不仅给同学起外号，也给自己起雅号。读初一时，他心中升起理想之梦，他给自己起雅号“大志”；读初二时，他对漂亮女孩产生了爱慕之心，他为自己起雅号“英俊”；读高一时，他喜欢短跑，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为 “神飞”；读高二时，他喜欢书法，崇拜柳公权，他为自己起雅号“新柳”；高中毕业时，他发现新任国家领导人留着小平头，为自己起雅号“二锋”。
    二十多年过去，“屁雷”已是大学体育系的副教授；“美国顾问”真的去了美国，已获绿卡；“枣核”当上了处级领导；“冬瓜脸”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；“小头儿”成了大款。而作为起名“专家”的他，却成了下岗工人。
    他开办一家糖烟酒商店。位置设在十字路口，这里人来人往，生意必然火红。他为了使自己的商店站住脚，在店名上颇下了一番工夫。
    十几年前，他家门前的十字路口有条河，上面有座小桥。夏天，他和同学们在此游泳；冬天，他和同学们在此滑冰。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，小河被填平了，变成一条内环路，每天车水马龙，人来人往。但许多人还记着它的历史面貌。他和家人第一个在路口开设商店。
    他为自己的商店起名—— “桥头糖烟酒商店”。
    “桥头糖烟酒商店”的火红生意，超过了其它商店。他说话仍然幽默。他是懂得生活潇洒的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27.“王连举”的故事   
“文革”初期，他在读小学。某天下午，他在古城大学体育系操场上玩儿。高高的吊环吸引了他。他的个子矮，搬了几块砖头垫起，然后站上，终于握住了吊环。他玩了两下，手一松从吊环上摔倒在地面。
    他的左胳膊骨折了。同学们给他起个外号“王连举”（现代京剧《红灯记》的一个自己朝自己开枪受伤的叛徒的名字。）
    恢复高考后，同班同学有的考上了大学，有的接班到工厂工作，有的参军。大家很少见面，很少有人再叫他王连举。
    20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，在家待业的他，接到古城大学人事处的通知——他成为该校图书馆的工作人员。
    他自从报考大学名落孙山之后，深深感到自己被同龄人甩掉了。一年四季，他身穿早已不时兴的绿军装和绿球鞋，在单位上班。
    读者问他：“你是哪系毕业的？”他回答：“我原是学体育的，搞体操，因胳膊致残改行了……”
    暑假，他参加高招评卷，许多了解他学历的人，千人一腔：“你也参加评卷？”他自豪地说：“图书馆藏书百万册，业余时间我可以尽情阅读。我虽没有正式学历，但我是中级职称，难道就没有资格参加评卷？我可以合分。”
    他自从踏进图书馆大门，对知识极其渴望。在学生阅览室，看见男男女女的学生学习的情景——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。
    某些闲人在背后说风凉话，嘲笑他：“你下辈子再上大学吧！”难听话他听多了，一笑了之。他憋了一股劲儿，要争一口气。
    一天，他正在学日语，发现一双蓝网球鞋移动到书库门前。他抬头见是一位圆眼姑娘。他想：如今都九十年代了，这位读者为啥穿篮网球鞋？这种鞋，在七十年代流行，现在谁还穿！
    “请问，你借什么书？”
    “我想看《红楼梦》。你在学日语？我是日本留学生，我能帮你什么忙？”
    “啊，太好了。”他拿起日语书，虚心向她请教。
20世纪九十年中期的一天，他满面红光，西装革履，迈着矫健的步伐，到市公安局办证。不久，他赴日留学深造了。
     去年，他从日本留学回来，担任了该校图书馆馆长、图书情报学博士生导师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28.龙叔叔
    龙叔叔是我父亲的大学同学。20世纪五十年代初期，他们从南方某大学毕业，由国家分配到中原古城大学工作。
    当年，龙叔叔以团支部书记身份带队，可见组织对他相当信任。不久，由于种种原因，他离开大学到工厂劳动。后来就调到工厂工作了。
    龙叔叔所在的厂是生产搪瓷的，那年月经济效益不错。他在厂里混得也不错。我逢年过节，经常跟着父母到他家吃饭，并到厂里玩儿。那时，搪瓷厂大楼里还有暖气，而古城大学办公楼却没有。
    20世纪七十年代初期，是龙叔叔一生的高峰时期，他被调到工厂联办中学负责教务处工作。他到我家要走几本中学语文教学资料，言谈中也多一些对中学教育的看法。那时，我上中学。他和市教育局的人很熟。在我心中，他认识的人很多，似乎比我父亲认识的人多得多。不久，他又回厂里上班，继续当仓库保管。
    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，他找到我父亲，陪他到古城大学人事处开证明，证明他是大学毕业，提工资需要。原来，他到工厂后，不愿说自己是大学毕业，把毕业证撕掉了。
    那年，我父亲已评上副教授。他劝老同学调回来工作：“系里这边，我给你跑儿，只要厂里放你。”“算了，我多年不看书，回来教课也很吃力。”
    20世纪九十年代中期，已当了十年教授的父亲，因病离开人间。龙叔叔身穿洗白的工作服，带领全家，把退休后几乎一月的工资，随到老同学的丧礼上！
    他对我说：“你爸爸还是没有想开。”
    今年，龙叔叔已八十高寿。我祝他身心健康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29.评价
    他是某系某教研室副主任，当了二十多年，自我感觉良好。有人评价他：“作为教研室副主任，他是干得最好的！”
    这个教研室，最近二十多年，先后与他搭帮过的其他教研室副主任，如今：有一个是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；有一个是古城市副市长；有一个是大学副校长；有一个是大学党委副书记；有一个是政协古城市副主席；有两个是大学处级领导……
    他，直到今年退休，还是教研室副主任！
    众人评价他：无才无德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30.一棵番茄苗   
方被错划成右派后，到学校农场劳动，管理农场的菜地。
    某日，机关干部李陪一位熟人来到菜地，张口要番茄苗。
    “这是公家的，不合适。我是组长，要坚持原则。”
    “算了，我们不要了。”
    不久，全校的右派集中到图书馆劳动。李被派去当负责人。
    李进馆的第一天，就找方谈话：“上次番茄苗的事，你做的很对。今后，你的右派帽子去不掉，可跟番茄苗没有关系！你不要胡搅蛮缠。我警告你。”
    李进馆的第二天，方的右派组长职务被抹掉！
    ……
    四十年后，李的孙子说：“爷爷，我发现你最喜欢吃番茄。” “去问你姥爷。”
    方的外孙说：“姥爷，我发现你最喜欢吃番茄。”“去问你爷爷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31.老郭
    老郭是我的朋友。我一直在高攀他。他比我进步快。
    20世纪80年代初，我刚到图书馆工作时，已是全日制大专毕业。而他当时正在历史系学习，属于二年制大专调干生，他的关系还在农村某初中。他常到学生阅览室看书，我们认识了，都喜欢文学，很说得来。
    不久，他毕业留校当辅导员了。我很佩服他的活动能力。他留校没有几年，先后在历史系、党委宣传部、人事处、党委组织部工作，20世纪90年代初他被任命为副处级领导。而我，还在图书馆工作！
    某一天，老郭到馆找到我：“老弟，这几本书，帮我找找。”
    “好的。”我为有这样的处级朋友而骄傲。“你在忙啥？”
    “人家老师看起我，约我写几篇文章。北京一家大出版社要出一套旅游丛书。因为是人家约我，我不好再约你写。”
    “没什么。”
    半年后，北京那家出版社这套丛书编辑来古城出差，提出要见我，使老郭大吃一惊。当时，老郭他们对钱在“第一楼”请客，也没有手机，老郭骑自行车飞速跑到我家，叫我见编辑。
    他说：“老弟，这套丛书还有你独自编写的一本。佩服。”
    我跟随他又飞车赶到“第一楼”。……
    20世纪90年代初，我申报中级职称曾去找领导谈谈，效果不好。第二年，老郭听说后，替我去找领导，效果不错。事后，我才知道，老郭利用手中管成教的权力，为那位领导弄了一个改卷指标，让领导高兴高兴。当然，我的基本条件也够。
    我很想靠老郭的关系，调离图书馆。他多次劝我：“你不适应搞行政。你守住图书馆，写点东西，这条路还走得通。你不要离开图书馆。但一定要把副高解决。”
    今年，我的副高评上了。但没想到，老郭去年因车祸去世了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32.赠书   
新中国成立那年，A和B考上西南某大学，成为同学。
    A自幼读私塾，熟读四书五经，又是文体活动积极分子，很快担任班级学生干部。
    B虽不是学生干部，但对政治很感兴趣，发出狂言：“大学毕业后，我要为《红旗》杂志写社论。”
    某天，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来校看望A，并赠送他一本书《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》（艾思奇主编）。事后，B得知赠书者是从渣滓洞监狱逃出来的，是A的表叔，被称为革命老前辈！
    大学毕业时，B向A提出互相赠书留念，A欣然同意。B赠给A一套上下册《三国演义》，A将表叔赠的《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》（艾思奇主编）转赠B，B十分高兴。B早看出这是一本无价之宝。
    A带着《三国演义》被分到北方某大学，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；B留在重庆某大学校长办公室工作，并成为A的表叔的女婿。
    没几年，A的表叔从革命老前辈的身份，变成了“叛徒”。B当然成了“叛徒”的女婿，下放到图书馆劳动。
    30年过去，A由一位助教成长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，尤其是在《三国演义》研究上做出很大成绩，闻名全国。B“文革”期间与岳父再次受到冲击，岳父含冤去世，妻子双目失明。B在事业上一事无成。
    打倒“四人帮”后, A的表叔B的岳父的问题得到平反。
    A说：“你的《三国演义》促成我成才。我的《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》反而害了你。”
    B说：“怨我自己没有真正读懂书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33.热烈欢迎
    艺术学院的音乐厅，拉起一条横幅——热烈欢迎海外留学归来的钢琴家肖静女士来我院讲学。
    肖静女士欣赏着横幅：“这字写得好。”
    “是我院老白书写的。”
    肖静女士在书法方面造诣很高：“‘女’字写得有点怪。这字好象不是最近写的。”
    “是的，老白去世多年了，这是他退休前书写的。”
    “奧，他天天练字？”
    “他退休前，师生举行音乐会，都是他书写横幅。这条横幅是他留给院里的，专门交代欢迎您！这幅字，他练了上百遍。”
    “这个‘女’字为啥没写好?不像其它字飘逸。”
    “ 也许是——”
    “他的手指有毛病?”
    “对，他右手二拇指少一截。大家称他是断指书法家！”
     肖静女士满含热泪，在音乐厅演奏钢琴曲《为艺术为爱情》。
     上世纪六十年代，肖静女士在艺术系学习，主修钢琴，老白是她的实习指导老师。他们之间发生了师生恋。老白被宣布为“坏分子”，下放农村劳动。在劳动期间，他为表示悔过自新，用菜刀切断自己右手一指头！组织上给与他宽大处理……
     满头银发的肖静女士身披横幅，在老白墓碑前，深深三鞠躬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34.生存能力   
志德从小到大，助人为乐，习以为常。
    本单位的强，外地人，单身。志德把家中多余的黑白电视机送给强了。于的父亲生病住院，志德带着营养品到医院看望。……
    那年，本单位的牛结婚。志德说服妻子，送一了一份礼。他穿上灰色西服，走进金碧辉煌的餐厅，参加牛的婚宴。本单位大都入座，兴高采烈交谈着。
    志德站在餐厅门口，向在座的同事扫视，没有一个人主动与他打招呼。他孤独地站着，可怜巴巴的。新郎的母亲见此情景，三步并作两步，走过来招呼他就坐。他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下，走到墙角的餐桌旁，忐忑不安地坐下。
    上过几道菜后，新郎新娘端着酒壶和酒杯，一桌接一桌向客人敬酒。志德把筷子放下，推开椅子，站起身，望着新郎新娘微笑，欲祝贺词，刚说出“祝”这个字，新郎气哼哼地说：“你快点吧！”新郎的态度，使他在一霎那脸色变得刷白。他的心里猛地耻辱感充塞心头。他没有料到新郎如此无礼。他不该参加这浑小子的婚礼。他很想骂新郎两句，但还是打住了。他担任团支部书记时，曾发展牛入团。……
    志德言语不多了，人也越来越瘦。本单位的哑巴看出他的苦恼，用钢笔在他的手心写下一句话：“领导烦你，连狗都烦你！”
    志德恍然大悟，苦笑着。……
    岁月如歌。志德离开原单位在新单位混得不错，职务和职称都解决了。在校园，过去的同事看见他客客气气，一片赞扬声。志德与老同事交谈，得知牛现在的处境，与十几年前的他几乎一模一样。
    志德拨开牛的手机：“我是志德，今晚有空吗？请你吃饭。我再叫住你们领导。哈哈！不见不散。”
    ……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5.田老师的智慧
     田老师去世十几年了。古城大学他生前的同事、邻居、学生、朋友至今高度评价他！
    “田老师是个硬汉!”“田老师的论文，比某某还是扎实一些。”“田老师在学术界的影响很大，朋友也多。”“田老师这辈子，没有与谁碰撞过，人缘好。”“田老师对学生可好！”“如果系里早点报田老师的材料，博士点早批了！”……
    田老师的邻居马说：“有一次，我问田老师：‘你是不是党员？’田老师回答：‘我是在共产党威信最高时入的党！’这话说得多有水平！”
    青年教师王说：“我在资料室工作时，田老师劝我考研究生，没有他的鼓励，我不会考上研究生。”
    田老师的同事、朋友黎说：“田老师临终前，劝我不要干了，把职务让给某某。我听了他的话，至今身体健康。”
    弥留之际的田老师对身边的人说：“叫他抬担架吧！老师对学生都是宽厚的。”
    那位对不起田老师的学生，恰恰赶到田老师家门口。
    ……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6.父亲的言行
    午后的阳光，洒满了肿瘤病房整个房间，照在父亲瘦削的脸上。他脸色蜡黄，乌黑的头发掉光。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。因为多次打针输液，他的手已经发紫。
    父亲说服家人，要把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修稿意见寄走。他拒绝我的搀扶，自己拖着瘦成麻杆的双腿，走出病房。他两条腿好像有千斤重，但却没有一点力量。他摇摇晃晃，走几步就累得要命。
    我帮他办好挂号信件时，只见他露出笑容。他离开柜台时，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。当他迈下台阶式，我要搀扶他，他不让，只见他失足摇晃一下，站立不住，摔在邮局的台阶上。……
    父亲从邮局回到病房，满脸倦容，精疲力竭，很快睡去。
    凌晨两点，父亲醒了：“我想刷牙。”
    我明白他睡颠倒了，只好为他准备洗刷用具。
    父亲说：“我住院半年多，这么多人来北京看我，够有你学一辈子。你回去后，一定代我请客。我虽不吸烟，家里一定要买烟。”
    ……
    父亲说：“明天回家，把我的中药放好。”
    我从床下拉出旅行包。
    父亲说：“拉链坏了？我修。”
    父亲用他的牙咬着拉链，果然修好了。
    父亲去世多年了。这些年来，我再没有害怕过困难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37. 疑神疑鬼   
A是单位老一。他知道，本单位B拉一帮人与他作对。A和B长期都睡不着觉，直到B退休。
    A用人失误率较高。他重用坏人，坏人自取灭亡；他重用寄生虫，寄生虫往他脸上抹黑；他重用无能之辈，无能之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，干不了；他重用太监，太监陷害好人；他重用老黄牛，老黄牛得癌症……。
    C是A的下级，一个办事员，过去与B走得近。A总是给C小鞋穿，穿过小鞋后，他俩都睡不着觉。
    每年暑假，A和C总在精神病医院见面。他俩都来治疗，放松放松精神！
    据说，B退休前，每年暑假也在这儿与A见面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38. 无欲者
    有人妻子漂亮，无欲者说：“他活不长！”（若干年前，无欲者因追求漂亮女人，被人家丈夫痛打一顿！）
    有人评上高级职称，无欲者说：“咱没有文化，不能评职称。咱连假文凭都没有，不带咱来。”（在自学考试考场，无欲者因作弊被取消考试资格！）
    有人晋升职务，无欲者说：“咱不是党员，不能当官。”（无欲者曾是党员，整党后，他变成未登记的中共党员！）
    有人年年评上优秀，无欲者说：“他把‘优秀’带到棺材里!”(无欲者拉票也未当上优秀！)
    有人经常被人请吃喝，无欲者说：“喝死他！”（无欲者十几年前，因酗酒胃切除！）
    有人将稿纸拿回家用，无欲者说：“他是小偷！”（无欲者十几年前，在原单位就偷公家的东西，受处分记录在档案里！）
    有人体检发现问题，无欲者说：“他早该得病了！”（无欲者是老病号！一年四季住医院。）
    有人个性强，无欲者说：“他没有朋友！”（无欲者在单位哪个部门，都不受欢迎！）
    有人买了小轿车，无欲者说：“穷烧！”（无欲者在娱乐场所离开人间！）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39.六评高级职称
    十年前，她第一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上说：“她是成人教育本科学历，刚毕业，按文件精神，死条件不够，五年后再考虑。”
    五年前，她第二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上说：“她都从图书馆调出来了，在大学工会工作，还来咱这儿评职称干啥！”
    四年前，她第三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上说：“她在资料室工作，一年内发表10篇文章，这也太集中了，这不纯粹为了评职称！工作还干不干？”
    三年前，她第四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上说：“她的项目，都是参评老师的，什么《钢琴教学新模式研究》、什么《〈音乐欣赏〉课改革》，这些项目与图书资料有啥关系？”
    两年前，她第五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下说：“她年年参评，年年也不张嘴求人，明年再说吧！”
    去年，她第六次参加省图书资料系列副高评审，一位评委在会下和会上都说：“今年无论如何要给她解决！”
    去年底，她的副研究馆员评上了。但今年初，她被发现癌症晚期，一个月后病逝了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40. 京城来者
    京城来者分送各位名片，唯独没有给他。他很生气，心想：“院领导让我负责接待，哼，这小子没有把我放在眼里！嫌我身份低！”
    第一次京城来者看见他，没有用手捂脸。
    第二次京城来者看见他，用手捂脸。
    第三次京城来者看见他，用手捂脸。
    ……
    第一次京城来者看见他，没有用手捂脸，主动与他握手，叙叙旧。他俩是小学同学。
    今年，京城来者不再用手捂脸了，患鼻咽癌了！
他原谅京城来者，老同学之间有一件事在人离开世界前总要说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41. 北大情结
    30年前，他踏进北大校门。他心里不美，性格由活泼变得沉默寡言。
    他出生在古城大学之家，父母都是那儿的老师。他没有想到，北大老师大都住在简陋的平房，院内甚至连自来水管都没有。
    北大将多余的房子租给私人，开办一家校办工厂。每月发几个奖金，很受教工欢迎。校园后墙有一条河，汇集市区工厂的污水，影响师生的身体健康。
    上级人事部门通知各校“知识分子”填表，他以中师毕业的身份填表。校长是高中毕业，自嘲道：“小王还是‘知识分子’，我连小知识分子都不是，我填表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    古城大学教育系的师生，来北大实习，带来青春的气息。某天，他听见他们说：“他好像是古大家属，怎么在这儿上班？”这话，打消了他的非非之想。他看见他们，缩成老鳖似的，好像比他们矮不少。
   他的业余时间，躲在校园后墙桐树下，朗读英语，……几年后，他终于考上古城大学教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，离开了北大。
    他在校园后墙转儿，仰头对着桐树高喊：“啊，再见——我的北大！”
    古城市北门大道小学——简称“北大”！
    30年后，他以教授身份，到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42. 博导意识流
    凌晨四点，他照例起床。过去，他会考虑单位人事、单位财务、单位教学科研……现在，他是延聘的博导。他关上双保险门，漫步在小区花园。
    他边散步边回忆：“跟我竞争的同龄教授，全部退休了，或离开人间了。我这辈子是不可战胜的！那位搞民间文学的老兄，不自量力，想与我竞争，没门！……那位半个郭沫若专家，也要与我竞争，妄想！他的科研成果虽比我强一点，但毕竟是地方院校，走出省里啥都不是。我的成果是郭沫若资料，资料又怎么？我那时毕竟在位上。我是全省郭沫若研究会长。那位研究曹禺的老兄，我说你教学效果不好，你连副教授都差一点没评上！哼，不自量力。……那位搞外国文学的老兄，我说你不懂外语，也算说到点上，你不是没有评上正高嘛!你过去跟他走的近，再近点，连副高都不给你。……我那位同学老弟，你虽然当上了副校长，可你没有当上博导。我死之前，一直是博导。……那位古代汉语老兄，我是对不起你，对不起你又怎么样儿?中文系的同事说我孬又怎么样儿!某位领导说我是政客又怎么样儿?！”
    突然，他的眼睛冒金光。他看见花园接连出现白影。“啊，民间文学老兄，郭沫若专家，研究曹禺的老兄，外国文学老兄，古代汉语老兄，还有那位同学老弟，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散步？”
    “我们要评估你的学术成果！”“我们要评价你的人品！”
    “那都是过去的事儿。我是系主任，我不打击你们，我怎能当上博导。你们现在都退休了，想开点吧。”
    “你是学术骗子!” “你是坏人!”“ 你是大阴谋家!”“你没有资格当博导。”
    “是的。我没有资格当博导。我是学术骗子。我以权谋私。我没脸见你们。我有罪!”
    ……
    自此以后，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，帽沿压得很低。他发誓：再也不见那些老兄和同学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43.飞机楼
    飞机楼，是他少年儿童时期最喜欢的地方。
　　他七岁时，就留心古城大学的图书馆大楼——飞机楼，总想看看里面的秘密。
　　飞机楼用红砖建成，因形状酷似飞机，故称“飞机楼”。它坐落在学校校园的中央。
　　那年，“文革”爆发,他看到飞机楼的门外，满地是书，还有彩色画报。他胆小，本来有机会进入飞机楼看看里面的世界，却不敢进去！那是飞机楼最冷清的日子。
　　他十二岁那年，飞机楼恢复热闹，古城大学迎来首届工农兵学员，许多青年男女进进出出。他每天下午放学后，身背绿色书包，总爱站在假山上，观看飞机楼全景。
　　某一天，他大胆走进飞机楼，很快看到农兵学员借书的情景。然而不到一分钟，管理员发现他，立刻把他劝走，理由是“我们这里不接待少年读者”。
　　他在飞机楼里面，呆的时间虽然不到一分钟，但看到许多未曾见过的书放在书架上。有些书名，他看清了；有些书名，他没有看清了，模模湖糊。他还触电般看到某间屋门上写有 “内部书库”的字样。他大饱眼福！
　　飞机楼里面很美的情景，长期留在他青春窦开的记忆之中，吸引他困扰他。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，一直企图从容大方地进入飞机楼，把它看个够！
　　岁月流逝。
　　他二十五岁时，不仅是飞机楼的一名工作人员，管理着藏有一百多万册的书库；而且热恋的姑娘是一名如花似玉的空中小姐。啊，他已多次乘坐真正的民航客机!
　　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44.半个艺术家
    他初中未毕业，十五岁参军，文艺兵，在那年月很受同龄人羡慕。
    他二十五岁转业到工厂，安排在工会抓文艺。不久，调入古城大学“五七”办公室。没几年，他又调入艺术系教表演课。那年月，授课对象是工农兵大学生。他虽没学历，也能胜任教学。他最拿手的精典作品是《草帽》，只见他手拿草帽，在排演厅舞台上一边扇，一边走，边走边教，一走走两节课。
    转眼进入新时期，大学生越留越多，他的学历问题就比较突出了。领导决定停止他的教课权力:“你的草帽舞，已过时了。别上了，再上误人子弟。”领导让他转岗管音响。他没有跟领导翻脸，内心承认自己缺学历。
    他考上了中文系的夜大学，三年下来，终于获得大专文凭。
    他老婆是中文系的副教授。在她的熏陶下，某天，他灵机一动，萌生为系里开一门新课《音乐文学》。他把从《诗经》到新中国成立前的诗词(含歌词)编印成教材，发给学生。他在部队没有学过乐理和视唱，又不好意思叫专业老师帮忙，就采取录音方式配歌词串讲，边放录音边讲。几年下来，这门课他既在中文系上，又在艺术系音乐专业上，教学效果不怎么样，但他自己却在音乐学院学报发表音乐文学论文多篇！他常说：“我是黄河流域以东，第一个搞音乐文学并作出成绩的人！”
    与此同时，他还担任本系辅导员。每次辅导员联欢，他参加小合唱，站在舞台上，那姿势就是比其他辅导员像演员！每年底，他拿的奖金是三份：辅导员一份、课时费一份、行政人员一份。这就引起许多人不满，众人纷纷向领导提意见：“他一个行政人员，既没有学历，也没有专业，凭啥拿三份钱！”领导感觉问题严重，就好言劝他。
    他放弃了辅导员岗位，正式调入公共艺术教研部，担任面对全校的课程《音乐文学欣赏》教学，很受学生欢迎。最近，他编写的《音乐文学概论》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。他在校园到处吹：“我是艺术学院，第一个在人民音乐出版社出书的人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45.换位
    解放初期，古城大学需要干部。a和B在一个短训班培训后，爬上卡车，被分配到这所大学了。在卡车上，他俩挤在司机楼里，又说又笑。司机说：“你俩不能都坐这儿，坐后边一个。”
   a说：“我胖，你瘦。你坐后边吧。”
   B心理说：“你真贼！坐司机楼里不冷，坐后边冷。”但他嘴上说：“好吧。坐哪儿都一样。”
   a字写得好，口才也好，人也长得英俊，被安排在校长办公室当秘书。B字写得好，口才不好，被安排在图书馆管报纸。
   现在翻开当年的《河南日报》，还能看到a写的多篇通讯报道，而B当年默默无闻。
   在上世纪50年代末那场政治风云中，a被划成右派，在农场劳动半年后，发配到图书馆干活儿。B却在当年入党，不久从图书馆调入学校党委办公室工作。
   a在图书馆啥活都干，打扫厕所卫生、书库卫生，倒痰盂。在一次修理电灯中，险些丧命。文革前夕，他开始从事古籍书库的管理工作，发誓与古人打交道，远离政治。
   文革初期，a一蹦三尺高，成了一派头头。他不仅当上了图书馆的头头，还是学校革委会委员。文革后期，又调入学校教改组工作。
   B在“文革”前夕，就当上了某系总支副书记。文革开始，他被打成牛鬼蛇神，下放图书馆劳动。
   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，B又回到学校党委办公室工作，先当党办主任，后被省委任命担任学校党委副书记。
   a又回到图书馆工作。他已是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，无所谓了。在揭批“四人帮”过程中，他难受一段时间后，悟出：“这几十年来，整我的人都上去了！”有人开玩笑说：“那不是整你整对了嘛！”他迅速从事古籍版本编目工作，连写几篇文章，拟评副研究馆员。但他的学历不够。
   B放出话儿：“我和a一起参加工作。他有事找我，我一定管！”
   a找没有找B，不清楚。不过，a的副研究馆员评上了。
   在老干部活动中心，a和B共同下棋、共同打乒乓球，有时也换换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