弔影分為千里雁,辭根散作九秋蓬
共看明月應垂淚,一夜鄉心五處同
---- 白居易 ----
每讀到白樂天被貶江州司馬後、所作這首七言律詩的下聯時,往往思潮奔騰,感到世事雖隔千載,人生無數離亂郤何期相似?
這位大詩人所思念的兄弟,無非在江西、浙江、安徽及陝西等地,還都在中國境內。而同樣因為戰亂,郤令我與弟弟、子女分處歐、美、澳、亞四大洲五個不同國度;雖說時代不同,但在空間距離上,比之詩人白居易兄弟羈旅一方,郤更遙遠多了。
三十二年前越戰結束,改朝換代後的原居國、對我們這些寄人籬下的海外孤兒來說;竟然是隱埋了一場悽愴的夢魘,彷似怪獸在黑夜中等待吞噬著我們。
為了繼續呼吸自由的空氣,不願活在被奴役的國度裏,也希望兒孫輩將來可享受到幸福的生活;我們用生命作了賭注,與汪洋、海盜、風浪搏鬥。卑微的生命大難不死者,通通成了狼狽不堪的「海上難民」;一次次逃亡成功的圖文訊息、餵飽了當年西方各國的傳媒。
出逃前本來先父母都說好了,整家人必定要逃到相同的國家;先母最憂心的是本可朝夕相見的兒孫們,從此天各一方。
命吒臼菬o法預知,一旦變成「難民」;才知道我們這種卑微身份之人是再無討價還價的條件了。
當我一家興高彩烈的從印尼首都雅加達移至墨爾本定居時,在初秋寒風中慶幸重生;郤沒想到先母最怕的事經已發生,再也回天乏力。以至一九八五年七月先母辭世,我和兒女們皆未能赴歐洲奔喪,讓媽媽抱憾而終。每一思及我未盡人子之責,那份愧疚便如針尖刺心。
父母先後埋骨德國北方杜鵑花城Westerstede寧靜的墓園,清明和重陽以及父母忌辰,我是無墓可掃者;唯有在雙親遺照前祭祀、讓兒孫們追思。
三弟玉淵住在離杜鵑花城六十里外的Wittmund小鎮,日前來電,侄兒大學畢業,闔府前往掃墓,以告慰先父母在天之靈。年輕時被先母溺愛的三弟,沒想到數年前經已皈依佛教,茹素頌經,在繁華歐洲一處小城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。
與我相差兩歲的玉湖二弟,幾年前結束了在德國的酒樓營業,移居風景秀麗的瑞士。夫婦每天全職照顧幾個孫兒女,教誦唐詩,說閩南鄉音和國語,忙到不亦樂乎。電談時往往不忘要那幾位叫我伯公的稚齡侄孫們,在話筒中背誦唐詩。說每年先父母忌辰,都會千里馳往杜鵑花城掃墓,讓我頗感汗顏。
長女美詩定居美國加州,嫁夫生子,執教舊金山私校,數月前獲全州優秀教師獎,能敬業樂群,也讓我老懷高興。每兩、三年一次、必攜子從美國歸寧。內子婉冰也如此、三兩年必回加州娘家省親。母女穿梭往返美、澳兩國,成了無法改變的約定。
三子明哲真正成了地球村的公民、前年從新加坡轉駐東京;時而飛大連、上海,時而在首爾開會,或者從香港掛來電話。日本發生地震、有什麼風吹草動,身為母親的婉冰,立即守著電話,打不通時必愁眉苦臉。見她如此神傷,唯有暗中用電腦“易妙”到老三的手機上,往往我仍在書齋上網;客廳鈴聲已響,母子倆經已在電話中傾談了。我對兒女們說,孝心不在給父母逡氯馐常灰h行時記得打報平安的電話就夠啦。
除了以上提及舍弟及兒女外,還有八十多高齡的叔叔和嬸嬸在家鄉,一生在山區務農的叔父,兒女也都分居泉州、廈門,無法承歡膝下。老來頗感寂寞和無奈,每次電談,叔父均企盼我兄弟們能經常回去。從沒乘過飛機的老人,對定居海外的後輩至親,無法想像和他相距有多遠。過去十餘年來,我前後三次返鄉,最高興的是能「認識」叔父母、堂弟妹,二位姨媽和表弟妹們。
曾問及先父為何年青時要離鄉背井到南洋去?說因山村貧瘠無出路,而且男兒志在四方,不能終生局限於農村,為了前途決心隻身飄洋過海稚]想到1949年後變成有鄉難歸有國難投,難怪雙親的鄉愁濃到化不開。我兄弟從小就被先父母口中美麗的「唐山」感染了那份淡淡的似有若無的鄉思。
人生變幻無窮,若非戰亂,我家人就不會分散到四大洲多個不同國境裏;雖說現代交通勝過古時百倍,可空間距離也遠大於古早人。總不能像以前生活在同一地區,可以早晚相見,免去思念之苦。
由於並非如白居易兄弟只是分散在同一國境內,有時月圓之夜,仰望那輪南太極當空皓月;若時間是晚上九點,想起東京與閩南家鄉才黃昏,月兒還沒顯現。而美國還是十八個小時前的凌晨三點,女兒和外孫都在夢鄉;歐洲是太陽高懸的正午,二位弟弟怎會有月亮可望?
連和離散的親人共看明月的機會也沒有,「一夜鄉心五處同」的寫照也無法對上呢!看來、大詩人白居易先生比我還幸叩枚喟!
二零零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初春於墨爾本無相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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