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竹林堂,是昔日渺渺八百里洞庭湖水淤积起来的一块绿洲。这绿洲,一马平川,绿得流油。百多年前,绿洲上人烟稀少,湖泊星罗,港汊错落,鸟兽群居;五里外有一座小小的寄山,远看像个绿色帐篷,小得很可爱。近看,北套栽茶花蝶拥,南坡种树草藤攀;圆龟嘴上桃连李,缺谷坪东柳映湾。清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,在他的《夜泊寄山》中写道:“岸欹惟上月,山小不分里。拣树鸦声乱,掀涛蜃气腥。”陶澍对我家乡美丽的小山虽没说什么褒扬的话,却描绘了那时自然留下的真情实景。
我家是外来户,1948年来这里。土改后,家里分了一个像样的菜园。放晚学回家,我总要先到菜园里去看篱笆边的竹子和小树。春夏看竹枝与树叶增大了多少,秋冬看竹与树的杆被什么伤着没有。这是我种下的绿,每天必修的功课。尤其那细长翡翠的竹子,我看得十分珍贵。那时我不会种竹,是隔壁人家菜园的竹根从土里爬过来,才长出嫩嫩的竹笋的。初见竹笋破土,我简直忘了魂,找空守护它,母亲的饭不想吃,老师的作业不想做,一心一意,想着做着的,是我心中竹林小园美丽景色甜甜梦。
竹林堂,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翠竹园。园里除了竹子,还有各式各样的果树和蔬菜。果木常见的有桃、李、梨、柑,个别人家点缀一两根小枣和枇杷。春来,李树一树雪,桃树一树红,红白争芳斗艳,微风频传暗香。蔬菜品种繁多,适时而种,春季莴笋、芹菜、菜薹子,夏季黄瓜、蕹菜、辣椒子,秋季丝瓜、扁豆、番茄子、冬季白菜、萝卜、花菜子。草木、藤本、灌木,鹅黄、浅绿、鲜红,一年四季,郁郁葱葱,更替不息。此外,园边一圈懒夹蓼间缠着野藤组成的篱笆,足够防卫鸡鸭和小孩捣乱。有时,我带着小黄狗在篱笆边拣蝉壳,在猫抓剌上摘蓝色的果子,查看西、北篱笆丛里丝麻雀和斑鸠等鸟窝内的小鸟蛋有没有母鸟坐窝,或窝中的小蛋是否被调皮的小孩偷走。如果有失,我会知道是谁干的,一定能追回放入鸟窝内。
乡邻屋旁是条朝天油沙路,路旁有条碧透碧透的天然港。这碧涟,是各家各户禾坪上的雨露汇聚拢来的。于是,各乡各村的港水汇聚成了光复湖,光复湖流通洞庭湖,洞庭湖与九拐十八弯的水组成大合唱流入东海。于是,东海里的水,又变成各家各户禾坪上的雨露。
竹林堂住着许多人家,家家的塘堰流通天然港,港子弯弯曲曲像条大水蛇,蛇背上相距不远就有简易的小木桥,小木桥方便两边人家借东挪西串门子。这里的人家,被一层一层的灌木和乔木紧紧地裹在怀里,各家各户有一条羊肠幽径与外面连通。就是野狗,别开此径也过不了四周密密的剌藤丛。灌木丛里,却是蛇、狸猫、黄鼠狼等活跃的天堂。还有乔木的枝杆上,四季花果伴着各种飞禽垒巢繁育,比翼歌唱。
赶早进湖玩耍,我常惊起白鹤一片,霓裳羽衣神扬扬,像脱弦之矢,飞过旭日,又落到湖的彼岸处。苇岸歇息时,只要自己隐蔽得好,还能见到九皋鹤鸣,或是雌雄天鹅在说“悄悄话”。端午节前后,禾苗发了蔸,乡里俗称“等鸡婆”的水禽,开始在绿荫覆盖的稻田觅食、繁衍,时而发出“等、等”与“苦哇——苦哇——”的叫声,听得我幼时的心里莫名其妙,急急求教邻里婆婆,便被编成一则人生悲欢离合故事讲述出来。入冬,常是我见到从北国南下的美丽天使的时候。“雁、雁,排成个‘人’字我看看,雁、雁,排成个‘一’字我看看。”禽通人意,天空中的大雁也就不时变换着“人”字和“一”字。
1956年,我进南县自力中学念初中,学校离家三公里路,往返途中,港子是我必由之路。
如果放学被老师留堂,我的事情是设计班刊和画些插图,还少不了用毛笔抄写自己的作文张贴在班刊上。做完这些,走出校门,西天只有灰淡的余霞照我上路,走进长长的天然港,已是夜眼朦胧。时常,我们同学结伴而行,家里远的同学将近的一个一个送进天然港旁高耸的树木丛中。分道,互说一声“明天会”。这些树木裹着的人家,养有狗和花猫,不时一只两只冷不防钻了出来,瞧瞧生人,如无恶意,便夹起尾巴先摇摇,闲闲地转身回走,引出一条幽静的羊肠小道。晚归的仙鹤“噗哧“一声飞进树丛,唤起声声唱和,闹腾好一阵子。这时,我常好奇而又畏葸地投目一瞬。每次,还总有从羊肠小道上跑出来的水灵灵的小妹妹小弟弟,友好地朝我望望或投来一点什么吃的,便转身不见。
少年时代,我就生活在这绿色文明的人兽相安之中。
初中毕业,我派上教书。那时运动多,跃进的口号响彻大地山川,像个样的瓦房天盖,也用雪白的石灰水写上了标语。山中树木斩草除根大炼钢铁,村里湖塘平整田土亩产万担粮。今年,张书记描画蓝图指挥填港平湖挖出一条新渠;明天,李主任另举佳构改渠重开强调尺寸规一。是时的天然港,也在这个时期不复存在。代替它的,是条总渠,各家各户集中在渠道里用水。
早、中、晚,上渠道洗菜洗尿片的,洗衣刷粪桶的,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。春暖,鹅鸭下水;炎夏,男人在这里游泳洗澡;秋冬季节,渠道底床浸泡着各家各户一堆又一堆自产的黄麻,一条除了排灌之外大部分时间停止流动的渠水,变得墨绿泛臭。洗麻时候,更是臭气熏天,遍地污秽。人们照常在渠里洗菜洗衣,吸水煮食。
接着,我加入了围湖造田的队伍。港塘填了,湖汊堵了,树木砍了,竹根刨了。以后,我进了城。人们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,疯狂地向大自然要这攫那,虽然生活中也有绿,但随着人口的增长,食欲的偏奇造极,占有心的无限膨大,意识总与客观规律背道而驰。为了造田,湖港中的水不断逼入洞庭湖;为了儿孙盖新居,树木不成气候就伐下来做材料;为了贪吃小利,青蛙、小鸟、猫狗等飞禽走兽被捕杀得无踪无影。自然的绿被人为地消灭或改变,总回不到天人合一的韵味中去。我儿时的老家地名竹林堂,早已名不符实,换了新称呼,在儿孙辈分的人中陌生起来。
老家仅有的一个大莲湖,听说也围湖造田和改造成了一些鱼池。
社会需要发展,不错。但是,发展要对旧的东西推陈出新,新出有益人类的道道来。发展不等于破坏自然环境,应该以考虑人类的生存为先,再创造出美好的明天。无意义地破坏自然生态,已经造成我们失去了许多许多美妙幽幽的环境。今天,人们去村野购买土鸡蛋、无毒蔬菜,去张家界、西双版纳归真反朴,是想让自己无病活脱一些,是想让自己恬静幽雅一些。而如何保护好人类共同的自然环境,却不是谁都在想着的一个问题。
人类的称霸,就会与大自然隔绝!
人类的劣根就是永不满足。
前几年,人们终于惹怒了洪水,临近洞庭湖边的新垦地——新洲乡和团洲乡纷纷溃堤,洪水一路滔滔,来势汹汹,像是非要寻找到它的港朋湖友一样,把我老家全部收入了洞庭湖。乡亲们的房屋,失去了前后左右林木的护掩,几乎全都浪倒无存。人们失去了家园,在江堤上,接受自然的惩罚!
年关到了,在城里打工的侄儿回老家去。一时,我的心像被洪水压迫着似的,沉闷疼痛,不知对他说什么好,重重复复说了一句话:屋前屋后,多栽些树木,多种些竹子,多添些绿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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